至黑暗处生出的光明,于畸余中长出的傲骨。

回家吧。


 

“天官上元赐福, 

地官中元赦罪, 

水官下元解厄。” 

 

 

 

七月半,中元节。 

 

 

 

据说中元之日,地宫打开地狱之门,众鬼都要离开冥界,接受考校,有主的鬼回家去,没主的就游荡人间。中元这天,人们点河灯为亡魂照回家之路。 

 

 

  

 

 

“少爷,又在画河灯?” 

“是啊,这不到中元了嘛。” 

 

“今年画的还是兔子?” 

“对。” 

 

 

薄如蝉翼的宣纸上,范闲用细笔勾勒,笔笔精细,很快,两只兔子就活灵活现,一只文静,一只俏皮,相依相恋。



范闲已不再年轻,但是这陈园的旧人还是唤他“少爷”,不喊提司,不叫院长。


起初范闲觉得奇怪,后来这旧人说,从前范闲没来京都,老爷跟下人们提起他,都是称呼“少爷”的。


范闲起初觉得好笑——这么充满封建迷信的称呼,但这旧人一直这样喊他,直到陈萍萍离开的许多年后,他渐渐觉得亲切,仿佛那人从未离开过,仿佛下一秒,那个最初叫他“少爷”的人,就会出现他面前。





然而,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,哪怕是在梦里。


“我今因病魂颠倒,唯梦闲人不梦君。”


从前觉得元稹矫情,现而今是痛彻心扉。



朝天子的后几年,亲老子都常常在梦里缠绕他,不得脱身,但最爱的人,多年来却从未入梦。



每年中元,范闲都会点了河灯,准备新鲜瓜果,还有他爱吃的甜枣儿,在流晶河边守候,彻夜等待,只盼故人入梦。


然而,陈萍萍似乎消失了,在茫然天地间。



那么他是转世投胎了?那当然很好。


但万一他变成孤魂野鬼,在地府游荡,中元地狱之门大开,假如他想回家,找不到路,该有多绝望。


所以,人间的路只要还走一天,范闲就固执地守望。


他怕他来,又盼他来。



迷迷糊糊,三十载倏忽已过。





有时范闲会对那旧人说:“一把年纪了,别叫‘少爷’了。”


他总是回答:“习惯了。”


天崩地裂的前夜,老爷对他说:“我走后,你跟着少爷,记得好好陪着他。”


他应承下来,就是一辈子的事了。





这年中元,范闲已经五十五岁了,是陈萍萍离开的年纪。


年纪大了,身体总会出一些毛病,腰酸,膝盖疼,肺不好,容易咳嗽。


当然没有陈萍萍当年那么严重,但每次身体微恙,范闲总拒绝服药,一边感受身体的不适,一边想:你当时有这么疼吗?不,比这个疼多了吧。




“天黑了,我们走吧,少爷。”

“好。”


范闲提着河灯,旧人捧着时鲜瓜果,一前一后。



“你说,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他呢?”


范闲见河灯远远飘走,融入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,喃喃自语。


旧人无法回答,只是紧盯着范闲做的河灯。憨态可掬的兔子在橘色烛光照映下,仿佛活了似的,就要跳进河水,奔将过来。


“活了!活了!!”


范闲一惊,又笑:“真是个呆子!”


那旧人挠挠头,也笑:“看花眼了。”



他坐下来,抱腿,歪头对范闲说:“明年——咱们还在京都吗?”


范闲不语,他自然也不喜欢京都,但京都的确是陈萍萍住的最久的地方,他怕他找不到家。所以三十年来,他留连,又留连。


“也许,是该走了。”

风起,河水微澜,范闲抱着双膝,看着河灯隐入黑暗,消失。





入夜,初秋的夜微凉,范闲裹一层薄被,在床上蜷缩。


你再不来,我真的走了。


我累了。我不喜欢这里。




月光清寒,没有温度,范闲觉得冷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


“你怎么这么固执呢?”有人轻语。


我在等你啊。



“欸,你真傻。”


我从来就不聪明的。



“你……已经长这么大了,真好。”


我老了。



“不,我的安之,长大了。”


那你喜欢这样的我吗?



“当然,我永远喜欢你。”


我爱你。




“我也爱你啊。”


“回家吧,安之。”


“听话,安之。”




月光撒在他的鬓间,与丝丝缕缕的银丝融合。


范闲醒过来,泪水融入月色:“我爱你。”


“我听你的话。”


我当然听你的话了,萍萍。





翌日清晨,范闲对那陈园旧人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

“去哪里?”


“儋州。”



儋州,是范闲的家,也是陈萍萍第一次见到叶轻眉的地方。


就让我们回到最初的地方吧。






我们回家吧。








(完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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