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？”
朱格是在人生最落魄的时候进的鉴查院。
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岁，刚到而立之年，却什么也没立起来。小镇神童到了庆国京都，连屁都不是，在京都漂了十年，终于还是要卷铺盖回家。
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锦绣文章，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文韬武略，偌大京都，没有人认识他，可能到最后，能记得他几天的就是那个常年追着他要房租的包租婆了。
朱格不甘心，但没办法。老母在上，作为独子的他要回去供养，不能尽忠，总得尽孝。
盛夏时节，雨水总是很多，电闪雷鸣之际，朱格正在收拾不多的行礼，却听到几声规律的敲门声。
“院长要见你。”
“院长？”
鉴查院，陈院长，陈萍萍。
“我叫陈萍萍。”
陈萍萍坐在黑暗里，桌角有一盏灯，照映他半边脸颊，脸颊消瘦，眉目疏朗，眼睛尤其美，竟胜似女子。
朱格一晃神，结结巴巴道：“我……我叫朱格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陈萍萍点头。
朱格定了神后，是发慌。他自然听说过鉴查院，可自己向来循规蹈矩啊，除了好喝酒，酒后喜欢胡说八道，有时还写些文章……
“可愿意来鉴查院？”
陈萍萍说话向来简洁明了，但这意思最简单不过——这是被特招进国家一级特务机构了？可自己没投简历应聘啊？
“当然，你要考虑清楚。鉴查院向来在黑暗中行事，手段不甚光明，说可耻也是有的。一旦进了院里，就再无回头路，自然也不可能再参加科举考试了。最后，在鉴查院做事，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，但是，一旦身死，院里会替你安排好家人的生活。”
一口气说了这么多，陈萍萍闭眼休息了一会，朱格注意到他嘴唇有些发白，心道向称可怕的鉴查院院长竟然是这么柔弱的一个人吗？
要过几年后，朱格才知道，溽热的夏季，陈萍萍最为辛苦，抱着药罐也压不住整日的咳嗽，可在那天，陈萍萍提前服了药，来见他这个即将离开京都的落魄书生。
“可是……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？”
陈萍萍睁开眼，却并不答话，似乎刚才一番话已经耗尽他的力气，用眼神示意旁边一个小书童。
那书童捧着一叠书册，走到跟前，脆声道：“朱先生写的《商贾方略》、《治军十鉴》、《策论七议》、《庆律三议》，这些，我们院长都看过，很是赏识你。”
朱格惊讶，这都是他这十年间在京都写的文章，迫于生计，基本上都随手卖给了应考的举子们，怎么会被陈萍萍看到。
那书童又道：“鉴查院网罗人才的渠道之一就是从每年落第的举子中挑选。”
说完，书童放下手中的书册，退到陈萍萍身边。
“怎么？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吗？”陈萍萍声音有些嘶哑，“我可以给你三天的时间。”
“我愿意。”
陈萍萍抬头看他，眉眼弯弯，眼里是欣赏的笑意。
他已经三十岁，不想再等了，鉴查院就鉴查院吧。
.
很多年后，陈萍萍眼见朱格自杀，巨大的后悔从心底涌上来。
他本就是不甘心来鉴查院的啊，所以最后走上了一条他认为的维护皇权的道路，宁愿背叛自己，尽管那时候，落第举子朱格已成为鉴查院一处主办，也已经跟随陈萍萍二十年。
如果当年自己不去找他，也许几年之后，朱格会考上科举，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立于朝廷的官员，也许，他就不会走向这条不归路吧？
“命运这东西，是命和运，命是自己的，运是别人给的，别人对你好，就要舍得把命给他，哪有像这样的？”
陈萍萍偏头，见范闲一脸不屑，撇嘴说道。
他拢了衣袖，偏头笑问：“小小年纪，哪里来的这么老气横秋的？”
“不过……谁对你好呢？”心里莫名有些忐忑，双手在袖袍里不由握成了拳头。
“你呀！”范闲趴在轮椅背上，瞪大眼睛看他。
又道：“我就舍得把命都给你的！一辈子，不，下辈子，下下辈子都信你，绝不会背叛你的！”
陈萍萍失笑，揶揄他：“嗯……就因为我帮你解决了林珙的事情，又帮你赶走了长公主？”
“还不够吗？你对我这么好，我自然要一辈子对你好的！”
陈萍萍继续逗他：“对你好的人可多着呢！”
竟然掰着手指数起来：“你祖母，父亲，老师，五竹，妹妹，哦，还有，陛下，陛下也是很包容你的……唔……你干嘛？”
还没说完，范闲捂住他的嘴，又握住他的手，急忙道：“你说什么呢？这些人……这些人怎么能跟你比？！”
陈萍萍笑着挣脱他的手，又拿开他捂在嘴边的手，见他着急的样子，不忍心再逗他，只是轻声道：“下次别胡说了，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？”
不仅不会要，还会用生命保护你啊。
竹林飒飒，在倾听陈萍萍心底的声音。
（完）
